願我至死未悔改

是这样一个夜晚,长风挟裹着寂寞。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让它温暖起来,却发现唇边一片粗糙。是了,我差点忘了我出门前生平第二次剃了胡子——本来也无甚密,只是有几根实在黑得眨眼。我贪图方便,便全剃了。原本的绒毛顺滑变成了扎手粗糙的感觉让我很不适应。但至少,那些烦人的须不见了。

“这便是有得便有失吧”我自嘲,什么时候也活得像一个哲人了?

今夜黑得渗人,无边无际的黑似墨一样地晕染在天际,渗进人的四肢百骸,我觉得我在被那种黑色啃食着,啮咬着,似不久我便将成为齑粉或碎片消失了。

四野阒寂。我感到了一种钻心的寂寞,星月无言,哑巴般吊诡地看着我躅躅独行。我像被铅灌注了满身,沉重地令人窒息。或者说,我故意让我那么沉重。

原本十五分钟的路,硬是被我走成了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零八秒。我终于到了安的灵堂。

不得不说我为了找她费了好大劲儿,偏今夜火葬场停了七八户人,倒也足够亮堂。我在偏僻处,只有一条灵幡飞舞的堂子里找到了她。初见幡旗时,我差点以为是安在向我招手——夜风招惹灵幡翻滚,像八年前我和安去踏青她跑在前面用白巾摇动装村姑恶心我前来的样子。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对这个场景如此历历在目,可能是记忆中的某个开关被按下了吧。

我踏着阶梯进去,地面的冰冷透过我的皮鞋一直传到我的脑神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里没人来过——安除了我没有别的朋友——当然我亦是。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无话不说,甚至安第一次的出超我都知道,她的生理期我都能倒背如流,我们甚至互相抚慰,可我们都不觉得罪恶,为了取悦自己喜欢人凭什么受到谴责?

尽管第一次的时候我们才十一岁,我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彼此的世界是不会有第三人了。哪怕是朋友的身份。我们是彼此联系外界的唯一锁链,尽管这链条越箍越紧,可我们并未想过脱身。哪怕只一次,只因这畸形的羁绊让我们非常快乐——那种时刻被人需要且永远不会被否定被抛弃的感觉是所有罂粟的来源。

至少在2018年12月之前是这样,我们一直沉浸在毒中不能自拔。我们拼命地索取,拼命地奉献,疯狂地媾和,并以此为乐。安有次打趣道∶“我们像是活成了《失乐园》的凛子和久木。”那时我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她的头发,说∶“那样多好,死也死在一起。”说完,我吻了吻她的眼睛,“睡吧。”一切好像很安详。

可是有一天,安突然对我说她累了,不知为何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了。我捏了捏她葡萄般的脚趾,柔声安慰她。彼时我没想到这是所有不幸的开端,以为只是她无聊的一句抱怨。

故事戛然而止于一通殡仪馆的电话“喂,是行川先生么?唉呀,找你真麻烦,通过安小姐的短讯才知道你去了北海道,要拨区号啊。话说你应该是安小姐的家属吧,她的通讯录只有你一个诶,真是奇怪。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是这样,安小姐食用了大量的氯化物,中毒而亡了。你过来料理一下吧。唉跟你说真的是可怜哦,还那么年轻就想不开呀,长得那样漂亮又有什么用么?哦忘说了,节哀啊行川先生。原谅我,跟死人打交道多了,难得逮着一个活人,想好好说话,你知道么,殡仪馆的人都冷漠地很呀。只知道赚死人的钱,反而不顾活人了。真是的整个世界都是病态的,没有一个正常人……”后面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了,我像是失了智般满脑子只有两条信息∶安……死了……

原本装满了北海道雪的瓶子轰然碎裂,散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晶莹,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我和安失散了。

在飞机的舷窗旁。我看着因泪眼而模糊的连绵的白骨一般的云,忽而想到安的家族病——突然之间就像断了根弦,悄声无息地就死了。安的太爷爷是70岁跳井死了,爷爷是55岁喝农药,爸爸是40岁的时候去卧了轨,而2018年12月12日,安刚满25岁。

而此时的她已静静地躺在棺椁里,殡仪师帮她化好妆,遮掩了中毒的紫迹,她看起来就像是

睡着了一般,月华留照在他身后的发上,似银河而泻。唇仍淡淡地抿着,似在等候我随时攫取甜蜜。我摇动她,“安,你醒醒。”几次无果,她仍闭着眼,没有反应,乖巧地像洋娃娃一般。很美好,可是不知怎的,我忽然怒从心起,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他妈别玩了好不好!这个游戏一点都不有趣!我求求你醒来吧!为什么,为什么我期待生活拥抱我,我希望世界拥抱我,可世界总给我荆棘?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啊?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唯一拥有的只有你,你还是要丢下我?你他妈的说出来啊?别演戏了!”剧烈的动作让安脸上施的分纷纷掉落,露出了原本的紫色——此时看上去就像是她因为我掐而缺氧的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是假象,她再也不会回答我,而我也成不了烧毁金阁的沟口。我渐渐地回复了理智。

我轻轻地放下她,整理好她的仪容,在她的耳边咬了一句“安,你睡吧,梦里要有我哟。”然后我便挺直了背开始下跪,我没有嚎叫,泪水也在归途中被蒸干。而此时左边的十一号灵堂的亲戚们在哭了一天之后,开始了聊天。生活,婚姻,和性事。不时传来几声听起来内心颇为顺畅的笑,怕是在攀比中获胜了吧。只是不知是房子大小还是车的牌子或者小孩的学习成绩呢。

一跪天明,清晨的露打湿我衣。也许从昨晚,或者更早之前的12月12号我便开始感觉冷了,如今更甚。我迫切地想要取暖,于是在我看了最后一眼安之后,我去了大厅。期间我耷拉着浸湿的衣服经过十一号灵堂,亲属已经在那大牌了,输牌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一个亲戚实在是没钱了,居然还在死者的衣兜里搜出了200,“来来来,接着打,你们顶我,我先去大厅看下。”

目睹这一切,我觉得我更冷了,浑身仿佛冻僵,血液也似乎凝结,我要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走到前台,问服务人员能否把自己火化,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输钱的那位亲戚,他一边翻箱倒柜地搜刮着零钱,一边不耐烦地应付我,“可以的,我们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你有钱。”“5000够么?”他顿时抬头,狭长的眼睛里泛着精光,“没问题没问题,拿来吧,十二号柜,等会你自己躺进去就可以了。”

我按照他说的躺了进去,无比的期盼着火舌的舔舐。终于一声令下,火开始燃了。我的皮肉绽开,冷意被驱逐。可我仍然不觉满足。

寂寞在燃烧,火愈来愈烈。我感觉安在呼唤我,而我在靠近她。慢慢地,我看见我的手脚开始发焦蜷曲,只剩下白骨。终于在我神识散尽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了热。这一刻是12月14日10:40∶20。我看见安牵起我的手,欲带往哪一边似的。

下一秒,即2018年12月14日10:40:21我被温热包裹着全身,我尝试到了未曾体验过的温暖,而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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