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我至死未悔改

疲倦-02

王朗下车时,赵政在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把岁月换成子弹 炸毁这不知星期几的时间

反正都是要死的 留这么多纪念做什么呢

把肌肉换成粮食 让麦穗结在冰冻的平原

脱掉衣服吧 反正这也是个不需要性的时代


禁止暴力 我们建立起自欺欺人的乌托邦

筑起高墙 我们屏蔽着鲜花和平与爱


记住这条下雨的河流 记住这个流眼泪的我

记住我们的昨天在这个教授抹杀的今天


设计图纸和脚手架 遗书和刀片

城市在建筑 人群在倒塌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都如你所愿啦 


接下来你还打算如何处决我

蒙上我的眼睛或杀掉我的狗

统统都交给你好啦

你知道我不会反抗的


......

 

情深处他往后一仰,像在模仿某位坠崖的人,自我被无限缩小,而歌声失重攀升,与广场上的还剩几片叶子的法桐共振。王朗用脚背接住他,顺便蹭了蹭皮鞋上的灰。感受到背后的支点,赵政迅速坐起来,头也不回,“来啦。”向后伸手,索要什么。


王朗从塑料袋掏出一瓶酒给他,瓶身上冰冷的水汽抹在掌心,中和了他握方向盘时出的汗。“谢啦”,赵政接过酒,和坐在对面的姑娘们遥祝了一下,就开始喝了起来。


他原本是河北人,在港片的黄金时代下长大,却一辈子没到过南方,因而对粤港地区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第一次在王朗家喝到珠江啤酒时,他当晚就梦到了钟楚红,是故以后但凡有机会都要敲诈王朗以重温旧梦,仿佛这样和钟楚红去演纵横四海的就他赵政,而不是那个愚人节跳楼的人。


今晚没什么星星,唯一的照明物是那堆火,以及刚刚王朗打火机的光。他在赵政旁边坐下,抽起了烟,像真的在咀嚼烟草一样,很久才吐出一团雾,缓慢而悠然地,整个人像一棵云南的树。


时间像被灌注了石膏,以一种迟滞的速度前行着,赵政的酒喝的很慢,王朗的烟也仿佛沾了蜗牛的黏液,几不可见消耗。唯一见证时间流逝的是火堆里的木头越烧越短了,在无尽的沉默里偶然发出火星迸裂的声音。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赵政推了推王朗,把吉他递过去,“唱一首吧。”随后把刚喝空的酒瓶保龄球一般滚向火堆,几乎是在酒瓶抵达火堆的同时,一声闷响发出,酒瓶轰然碎裂,瓶身残余的酒精让火苗一下膨胀了许多,差点烧到王朗随手放在地上的茶色外套。


王朗把外套扯回来些许,再抬头时却发现原来火光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美得生动,怀抱蓝色星点襁褓的女人,她红色的耳饰像雀跃的焰。


她有一种迥异于在场所有人的气质,脸上并未见什么松弛的神色,反而挂着一种近乎板正的庄严,好像刚刚几乎就要烧到她的火并不存在。王朗不觉多看了这个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两眼,随后才接过赵政手里的吉他。


生疏地扫了一下弦,感觉有岁月的灰尘在扬起,王朗自高一后就再没弹过琴了,只模糊记得C和F怎么按,以及公式口诀一样的“53231323”。“把...”试图开嗓,却发现记忆力和手一样生涩,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在本子上写下的歌词了,或者叫那有节律的日记更合适。 


漫长的沉默里没人开口,没人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生命中的这种无人问津,像失去了钓饵的鱼钩,本就不再抱有期待。在不知多少个火星碎裂后,王朗终于唱起来:


把理想都变现 换纪念过去的纸钱

超重力地下坠 赶在日落之前

红灯的亏欠让绿灯的到来变晚

没有电了就等江边升起烈焰


我们都是被丢掉的人 手里有结网的星辰

生命沦为次等 我也会陪你到衰老时分

送你烂熟的黑色莲蓬和绝望的树根

送你一个没有云朵的黄昏 好过我们生命的象征


习惯不是危险 忍耐胜过反抗

我们必须向鲤鱼学会游泳 在泯灭之前

我必须记住你的眼睛 在被命令遗忘之前

没有光了就把这里当乐园


......


赵政拍了拍王朗的背,表示一种沉默的肯定,递给他一串刚烤好的滋着油的羊肉串,接过吉他,“走啦”,和姑娘们挥了挥手,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宇宙裂缝深处传来了一点风,推开稀薄的云,露出几颗疲倦的星。王朗眼前的火堆已然全部熄灭,包括他吃完丢进去的羊肉串竹签都已成灰烬,好像很久以后的王朗也将是这种生命形态,不过不同只在刚刚风起时余烬又露出一点烫人的红色,而王朗不会,他从不曾不甘于被遗忘。


在这个连红绿灯都已经歇业的地方,开车无需担心被查酒驾,更何况自停电以来,公共服务瘫痪,赵政戏谑,“正经人谁留鹤岗啊”,而王朗颇自得其乐地享受这种无政府主义乐园的生活状态。因为他是一纸草稿,只是一纸草稿。不被书写就是最大祈求的幸运。


回到家时仍然没有电来,王朗也不在意,他提醒自己来电的方式是在备用机上设满24小时里每一分钟的闹钟,然后把电用完,插上充电线,一有电来充进手机,闹钟就会响,王朗就可以开始过一些正常的生活,虽然也不是必要的,但就像深海动物偶尔也想看看阳光,王朗这么做是出于一种人难以拔除的现代性本能,对于电力的崇拜,这也是他为了保持自己不那么快腐烂的一种手段。


脱好鞋子整齐地放进鞋架,再把晚餐丢进垃圾桶,他躺在床上已经是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了。他没有借着酒精的效力马上睡着,而是在努力在想今晚的那个女人,那个篝火对面的神情冷漠的女人,他在回家的路上又看见她了。


是在种满栾树的公路边的市殡仪馆。她抱着那个蓝色的襁褓,缓缓往里边走着。王朗的车灯照亮她,经过她,然后远离她,红色的耳饰在短短几秒的光的映照下拥有一种通透的质感,像招魂幡。


王朗努力地把所有场景都摹在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意识逐渐模糊时,他猛然想起,殡仪馆好像有灯。但这个念头下一秒又混沌了,他睡着了。



评论
热度 ( 1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行止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