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自然醒的,不是手机闹钟,也就是说今天没有电。王朗不以为意,用之前存的水简单洗漱之后就出门了。
没有工厂运转的天仍然是灰蒙蒙的白色,像裹了一层雾,树木经历了昨晚的洗礼后变得有一种潮湿的质感,草丛上腐烂着白色的菌类,露珠被盛在蜘蛛网里。
昨晚下雨的缘故,王朗明显感觉到气温下降了许多,整个空气像变皱了,干巴巴的,迈出一步需要耗费平时的两倍力气,像动画中的卡帧。路边有一家还没来得及收摊的宵夜店,王朗在红色塑料椅上坐下,付了三块钱要了一份当时后厨做多了的现在已经冷掉了的炒河粉。
街上没有什么人,天地广大到纳得进连绵的云,又窄小到只放得进王朗的身躯。王朗一边回忆以前热腾腾的炒河粉的滋味,一边举筷把铁盘里打结的凝着油脂的河粉往嘴巴里送,完成了这一次的早餐。风把绿色垃圾桶溢出来的白色塑料袋吹得飞舞,一些攀上电缆的藤蔓在淡红的日头下摇曳似要跌落。
越往老城区的方向走,空气中的霉味越重,时钟像是往回拨了好几百圈,建筑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甚至看得见“打倒美帝”的口号,墙壁的裂纹由西线发展成巨蟒,王朗毫不怀疑他迟早会看见一片废墟,像他刚刚看见的荒死的田一样。
人类活动几乎全被消泯,偶尔有声响发出也是一只皮饥骨瘦的过街老鼠。一种衰败的惨灰笼罩着这座城市,只不过得益于低温和偏僻,它的腐烂十分缓慢且不惹人注目。王朗觉得自己的生命图像也像这样,有时会觉得自己可怜,有时又觉得这是必然的常态。活着就是不断地逼近死亡,新的每一天都是对过去的每一天的谋杀,他现在大抵只有百分之50在向前活着,剩下的百分之50已经死在了过去的各个角落,越成长剩下向前的越少,死掉的越多。而有一部分的死去就不必要再承受这么多的灿烂了,一半就行,烂就行了。王朗接受所有的变质和腐坏,他的心里早就发霉,长出了一丛丛蘑菇。
穿过了废墟般的城区走到公路边,王朗发现不远处有别于天色的黄色灯光在亮着,越靠近栾树的密度越大,他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等到终于看见门牌:鹤岗市殡仪馆,关于那晚的记忆,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活络起来。
他就是那晚开车路过这里发现这里有光,那个女人正在往里面走着的,后来她又来过自己的水果店买释迦,好像就这么多情节了,记的最深的还是她燃烧般的耳坠。沉在思考中,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御寒,王朗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喷嚏,在准备拿纸巾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谁?”
接着一个人从焚化炉旁的平房走出来,穿着白红色的袍子,戴着标志的红色耳坠,是那个女人。王朗隐约觉得她的穿着眼熟,但又突然想不起来了。在片刻的辨认后,她认出了王朗,“进来,坐坐吗?外面,冷。”,说着掀开了帘子,王朗弯身走了进去。
他坐下,环顾四周是很简朴的布置,木制的有年代感的家具,柜台上用一支缺了口的瓷瓶插着一束白花,在壁炉的火的映照下,瓣边染上一点像红色粉笔在水中洇开的彤色。
壁炉里木头烧到一半的位置,正是火力正足的时候,王朗的身子很快暖和了起来。那个看过一次的蓝色襁褓被安顿在凳子上,露出一点婴儿粉嫩的侧脸,是一个极其圆润的弧度,看得出被母亲照料得很好。她给他上茶后抱过孩子在凳子上坐下,轻轻摇晃着臂弯,唱着一首王朗从未听过的童谣,哄睡着那幼小的生命。
不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她走进一个房间放下,再出来,开了电视。“那是,我儿子。我一个人,带着。”尽管王朗刚刚已经瞟到了电视机左侧的一张小小的男人的黑白照,他还是问,“孩子父亲呢?”
女人举起茶杯,像在暖手也像在盯着那热气的白烟,“死了。他染了,一种病,去住院,结果医院突然,停电了,他没得,治,就死了”,她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我知道,你好奇,为什么这里有,电。因为,其实不是,没有电,只是他们,把电送去了,别的地方,不给,这里留。可城市,每天都要,死人,尸体不处理,可能,会有瘟疫,而且,我丈夫,的病,是一种很强的,传染,病。上面的,人,怕病毒,传播,影响,他们,所以就,只给,殡仪馆,拨了,电”,又一次更长久的停顿,“我亲手,烧了,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