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我至死未悔改

疲倦-08

在整夜的交谈中,王朗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叫金枝,是从朝鲜逃过来的,当时朝鲜士兵的枪声就在她身后响起,好在她已经跨过了国界。后来在延边嫁给了她的丈夫,她丈夫对她很好,也会朝鲜语,日常交流中很少用到中文,是以她的中文断句断得奇怪。他们两人一起做生意过日子,不久后就生下了儿子,他想让她住大房子,也怕边防部移民局的人来搜查,于是就来到了鹤岗,只是不久后就染病去世了。当时鹤岗已经没什么人了,而殡仪馆又必须运作,政府就让金枝在殡仪馆工作了。也是在这里她亲手烧掉了她的丈夫。

 

王朗半坐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只是在抽烟,仿佛想要烧掉这个夜晚。

 

但好在夜晚终究过去,掀开帷幕迎来了白天。王朗整夜没睡,桌上的烟头像新上的弹夹一样满满当当,一旁的金枝尚在安眠,徐徐发出浅且均匀的呼吸声。晨光穿进窗户给室内涂上一层暖色,王朗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有温度的场景了,墙壁上有金枝熟睡的侧脸的剪影,他伸手想要去拦截那个成像在空中的她像捉住一根浮木,他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得救了。

 

日光漫溯,遍历王朗的周身,从头到脚,他在流逝的时间里没有望她,而是对着墙壁那个镀了金光的剪影出神。突然,婴儿的啼哭打破安静,金枝匆忙睁眼欲起身却被王朗按住,“你睡吧,我去。”

 

安抚好婴儿后,王朗回了一趟家,阳光把昨夜的雪化得七七八八,只路上还有些水的遗痕,湿了正在疾走的王朗的鞋。他打包了大半行李,带上了他的日记,换了一双新的鞋,又回到金枝的平房。此时金枝也起来了,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有雀鸟在枝头啼叫。他安放好行李,在门口逗了逗那尚不谙世事的,无邪地转溜着黑亮眼珠的生命,出去市场买了点菜,决心给金枝做一顿支竹牛腩,他在广州为数不多的喜欢的菜。

 

在市场档口排队付钱时,他才发觉今天有电来,回去的路上以一种更轻快的步伐半信半疑地感激着这似是而非的好兆头。

 

王朗很久没生过火了,一切都有些生疏,但一切又都抖落尘土外壳之后熟稔如故,他几乎机械本能地重复着在广州那间阴暗潮湿、逼仄混沌的出租屋里烧菜的步骤。

 

尽管如此,他的厨艺还是得到了异乡人金枝的赞赏,或许是因为太烫的缘故,她的表情溶解了,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好吃,的!”连语气也加重了些,王朗没有说话,只是在凝望着她,描摹着她。

 

此后王朗就在平房里住下了,每天都会给金枝做菜,粤菜或者湘菜,金枝也会在王朗开店的日子去帮忙,负责一些装袋和迎来送往的工作,至于水果的单价,她是不懂的。生活好像就被一根不知何处而来的棍子搅活了一样,平房里经常有笑声传出,天空的灰翳也出现的越发少了。

日子不知觉到了春天,燕子用喙凿开冰冻,万物消融,湖水出现裂纹,树木冒出新绿。金枝的儿子长得很快,那个蓝色的襁褓早就不够用了,换成了金枝在晚饭后对着壁炉缝制的一件灰绿色的袍子,在袍子的右下角有她照王朗的日记摹了好久才绣上的字:磐。她给儿子起的名字,王磐,从的是王朗的姓,取的是磐石的稳定。她没有对儿子寄托过多的愿望,只是希望儿子能过一种平凡但稳当的生活,起码不要像她一样流离。

 

小城最近变得嘈杂起来,一些原本不在此处声音和人影频繁出现,是一些暴戾的狗吠和一些穿军绿色大衣看起来派头不小的肥头大耳们。说来也怪,这异样一出现,鹤岗便再也没有断过水电,仿佛回到了以往正常秩序的生活。市民广场重新归属大妈,王朗和赵政很久没有在那碰过头了。而红姐的花店也因为时节的缘故变得嫣红姹紫起来,王朗每天上班路过明天花店时都会看到她忙碌而幸福的身影。他不自觉地把红姐的幸福往自己的身上引渡,似乎也沉浸在某团幸福的云里。

 

这天王朗早早地起了床,天色尚青,他是根据远方工厂冒的烟判断来电了的,或者是自从那说不上异常的异常发生后从内心里产生的一种直感。一番洗漱后就到了水果店开门。金枝随后也起身,给孩子喂了奶后打算去市场买点新的碗筷,原来的都已经用旧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金枝今天觉得街上的人格外行色匆匆,擦身而过时就像火车上窗外的风景一样飞速淡去,而且似乎都在低语着什么。心底升起一团疑惑,金枝来到了常去的那家陈婶百货店,发现店内的顾客也都在交头接耳,哪怕陈婶一边望着远方的街道一边喃喃自语,“......来了......”,“......怪不得哩!”。

 

因近日生活秩序渐渐正常,百货店门前工人们从蓝色货车上借助推车卸货的情景十分浩大,蛇皮袋的腾挪间扬起巨大的粉尘,满布天空,阳光下像空气的肺。搬运过程中像突然剐蹭到了什么尖锐的物体,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让金枝想到小时候老师用的粉笔里掺了细碎的小石块后书写在黑板上那咒语般尖锐的声音,心像被刮了一巴掌,渗出血痕,双耳短暂地出现嗡鸣,因而并没有听清陈婶究竟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只得眯了眼睛,凑前问到,“怎么了,吗?我看,一路上,都有人,在讲话。”

 

陈婶是个地道东北人,热心肠得很,又看金枝漂亮,早就把她当成自家亲戚来看,经常给她送粮油,在王朗出现前她是金枝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你不知道吗,听说移民局来人啦!好像是说从延边那逃过来一个朝鲜女人,克死了她丈夫后就跑到这里来了,她公婆向移民局告的状,现在他们正在抓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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